钱穆 晚学盲言

  1. 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。
  2. 所谓中庸,执两而用中
  3. 情发乎己心,故可自由;欲起于外物,故不可自由。
  4. 因中国多农人,稻麦蔬果,牛羊鸡豚,长日与生命为伍,故常有一生命观念,并抱有一生命总体观。西方工商社会只有器物观,非生命观。其所创制,胥属无生命之器物。即大至一国亦然。
  5. 西方心理学家似主指挥全身者在脑,医学家则认人身活动中心在心肺。人之死,亦以心肺部分定,不以头脑部分定。但在心肺与头脑两部分之上,应有一更高综合机能,即人之心理与生理之上,当有一生命之总体存在,西方人在此方面似乎未加以深切之寻讨。脑神经,心血管,具体可指,但只是部分存在。中国人则言血气心气,又言生气神气,亦言体气。用一气字,即指其生命总体之综合存在。中国人言心,不指头脑言,亦不指心肺言,乃指总体心,实即是生命。但生命又何在?此与西方心理学家与生理学家看法有不同。中国此一心字,只可抽象理会,难以具体指示。
  6. 机器,亦有部分,有总体。但机器由人制造,亦可谓乃由部分配合成总体。非加入一指挥与使用者,机体自身无生命,无心灵,亦可说无血气,不由自主,不能自动。人身则不像一架机器,有血气,有生命,能自主,能自动,而且不当用外力来加以指挥使用。但西方人看人体,却亦俨如一架机器般。即在西方的心理学家,亦在寻究人心如何由外力来加以支配与指使。如研究制约反应即是一例。而对人心之自立自在自动自发处,反不重视。
  7. 中国人称政治,政者正也,合四隅成一方为正。治指水流,众水滴依道流行。四隅之于一方,水滴之于一流,即部分,即总体。水其总体,水滴其部分,不失其自由平等独立之地位,而相互间无所争,乃能融成一总体。故中国人言“群而不党”。西方人言政必重权,有党有争。中国政治重职不重权,无党无争。中国政治亦有争,所争在道义之是非,而不在多少数。多数有不是,少数有是。
  8. 马克思之共产主义,换辞言之,即为共有此机器所得之利润,以共有此财富。即结合凡属参加工商业者,成为一更大集团。故马克思之共产主义,实非反对资本主义。惟在利润上求一公平分配,则共产主义实即资本主义之扩大与延长。仍必对外榨取利润,亦仍必有赖于帝国主义为之作后盾。故马克思之所谓无产阶级,乃专指从事工商业而只得较低利润者言,农人则不在其列。
  9. 依照马克思理论,既不反对机器与资本利润,则向外工商业之发展,自不免在于异人群异社会中仍有农奴之存在。故共产主义亦必与帝国主义相依存,而农业社会则为一被征服者又可知。中国观念,则农绝非奴,农工商各业,乃同在人类生命之总体中,而农业则尤为生产事业中之最要基本。西方自古希腊以至马克思,则全无此观点,宜其一切理论必乖戾违异于大自然之实况矣。
  10. 人有生命,为人之道,首当认识其自己之生命。再由认识自己之小生命,而认识到人类共同之大生命。此大生命乃一总体。再由此总体而认识到其总体中之各部分。有了此种认识,乃知所谓人道,庶可领导此下世界人类之前进。而中国文化传统,则正重在此一道义之认识上。故中国人生不重职业与职位,因其只是人生之分別面。特重品格品德,因此始具人生之总体面。果使全世界人类能各自注重其一己之品格品德,则人类庶可有理想之前途,而各项科技与机械亦可得其正确之利用。中西文化亦可得其会通和合之所在矣。
  11. 中国人又好言情欲。西方哲学戒言情,乃误认情以为欲。情对外而发,欲为己而有。人之斗争对象当在己,即其欲。中国人谓之天人交战。人欲亦人生中一部分,天理乃人生之总体。情发中节即为理,故中国人常言合情合理,又称天理人情。农工生活常与自己斗,不与他人斗。商业则必与他人斗。中国以农工立国,商业后起,其政治常抑商。西汉盐铁制度已接近近代西方所谓之国家经济政策。故中国虽地大物博,商业鼎盛,绝不产生一资本主义社会,但曰“信义通商”。信义属人生总体,非部分人生故中国人对商业乃有一极高明极精微之安排,异于西方讨论西方文化问题,必从其部分言。讨论中国文化问题,则当从其总体言。此乃中西双方文化传统一大相歧异处中国人又好言阴阳动静,依宇宙全体言,则天属阳动,地属阴静。亦可谓自然当属阴,人文当属阳。依人文言,则生属阳动,死属阴静。依世运言,则治属阳,乱属阴。故治世贵有动,乱世贵能静。依近代国际形势言,则西方近似阳,中国近似阴。故西方常趋动进,而中国则惟宜静伏。宋儒周濂溪主“以静立人极”。孔子言:“慎终追远,民德归厚。”厚则易静难动,对死亡之礼,如葬如祭,可以为生人相交立其极。周公之治道,制礼作乐属于阳,孔子之梦见周公欲为东周则属于阴。今日之中国虽居阴道,善守其静,亦可为后起新文化立极。
  12. 中国人又好言性情。性属天,情属人。人有情又乌得谓天独无情。《中庸》言:“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,发而皆中节之谓和。”喜怒哀乐皆是情,情必对外而发,对人对事对物皆有情。心无对,谓之未发,但不得谓心之无情斯则谓之中,亦即是德是性。德与性之发,乃见情,又分喜怒哀乐。方其未发,则无喜怒哀乐之分,故谓之中。中即是其情而存于内之总体,喜怒哀乐则为其动而分向对外之部分。西方哲学避言情,主言理。依中国观念言,理乃部分中之条理。总体一合之内,必分有部分,苟无部分,即不见有理。情之发,不违理,即是恰到好处,此即所谓中节。发而中节,即合于理。
  13. 人当无我,喜亦非其人其事其物之受我喜,乃我与此人此事此物交接时理当有此一喜。此一喜不在我,亦不在所喜之人之事之物,乃内外相合之理。
  14. 西方人以具体求人生,乃感人生有两大事,一恋爱战争。其实恋爱亦如战争,男女双方,不顾一切,竭其全心力以赴,此亦可暂不可常。西方人又言婚姻乃恋爱之坟墓。恋爱乃若更高出于婚姻。不知恋爱尚分两体,夫妇则成一体。但此体属于抽象,而实为人生理想所在。恋爱尚在个人主义之阶段,苟和合成家,而不变其双方各人之立场,则转多难处。故西方惟求为一小家庭,先与翁姑分,继与子女分,如是庶得小安。家如此,国亦然。故西方亦惟有小国寡民,不能有广土众民一统之大国。大国则必为一帝国。多有殖民地,形大而体仍小。如中国之一统,有中央有地方,和合而成,其体乃大。乃由抽象之中庸大道来。此义甚深,读者试自参之。
    战争为人群一大事,必有对立之双方。一方败,失其对立之地位,战争平息,乃转觉失去一可乐。亦如谓婚姻为恋爱之坟墓,则婚姻岂不亦失去一可乐。无恋爱,无战争,人生落空,所乐何在。
  15. 人生贵能单纯多闲暇,此心乃有欣赏可言,而生命乃得感其悠长。若多外来刺激,惟感繁杂忙碌,则此心不安不乐,生命亦惟感其短促。山中方七日,世上已千年,一则为机械人生,一则为艺术人生,对此不当不辨。有医德,有医术。医术可以救人得生,亦可处人于死。但医德只许救人生,不许处人死。
  16. 能疏于物而亲于心,乃得孔子仁智之大义,而人生乐处亦在是,人生真处亦在是。《中庸》言: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。”又言:“自诚明谓之性,自明诚谓之教。”性在天,率之修之教之则在人。求善处人生者其勉之。仁为己任,死而后已,实则乃是止于至善。孔子又曰:“富贵不可求,从吾所好。”富贵乃外在物世界,所好则内在心世界事,此其别。
  17. 平剧中两人对骂,其相骂声,乃和合如一歌。两人对杀,其相杀状,乃和合如一舞。人生而戏剧化,即人生之艺术化。
  18. 如一草地,绿草如茵,生意盎然。实则今年之草,已非去年之草,而此草地则可历数十百年而常在。此一草地,可谓有大生命存在。深山巨壑,群木参天,郁郁苍苍,此亦一大生命。诗曰:“鸢飞戾天,鱼跃于渊。”三千年前诗人所咏,宛然如在目前。鸢与鱼之生命,已不知其几易,而其飞其跃,则三千年犹然。故鸢鱼仅有小生命,而其飞其跃,则乃大生命。人类文化亦然,亦有其绿意之盎然,亦有其飞跃之群态。中国古人谓之“人文化成”,今则称之曰文化。此皆大生命之表现,非拘限于物质条件者之所能知。中国人言气象,今人多失其解。气象即超物质之存在。姑就个人言,或刚或柔,或安或躁,或健旺,或衰老,皆可以气象觇。人之品德修养,亦从气象见。
  19. 中国社会农业为井田制,工业为官廪制,不废其私而私皆为公。商业亦本属官廪,后乃私营,但仍主为公不为私,又曰信义通商。而又日:“劳力者食人,劳心者食于人。”言大生命,则曰家日群,政治则群中一重要事项。故言政治,必推本于社会。而劳心者则指从事政治之人言。而言社会,则首言其风气。此即社会生命之表现中国历代社会风气皆有变,汉唐宋明清各不同。即前后汉,盛中晚唐,南北宋又各有不同。清代如顺康雍与乾嘉与道咸同光亦各不同。但两千五百年始终只是一中国。要之,中国人视社会犹重于政治,而言社会则必首重风气。所谓不同,主要乃指风气言。此乃一种超物质之生命表现,故尤当重视。
  20. 西方哲学必分别心物言。或主唯心,或主唯物。或主一元,或主物二元。若以中国人观念,何有离物之心,亦何有离心之物,即以饮食知味一事证之即见。亦可谓饮食乃小生命,而知味乃大生命。幼童饮食仅解饥渴,乃个人小生命所需。而知味则成年人事,人人同,世世同。中国人饮茶,自唐迄今已逾千年,乃成一大生命中事。饥欲食,渴欲饮,饥渴既解,事即已。至饮茶知味,喜之爱之,此属情。大生命中,亦包涵有小生命。倘无小生命,则大生命亦失其存在。然大生命终与小生命有别。欲则随人随时而异,情则异人可同,异时可同。人而无情,斯终不能见其生命之大。
    何以能人同此情?中国人则本原之于性。性又本原之于天。天则超物质。饮茶之演进,由欲而达于情,出于不知不觉之自然,故亦成于人之性。而饮茶知味,必见于日常之人心,故曰心情。饮茶而好之,亦见人心之大同,故饮茶亦成文化中一事,即人类大生命之事。生命必附随于物质,但生命之真,则其主要不在物质,而在性情上。饮茶知味,特情性之微末小节,为易见易知之一端。